（2020年1月匆匆行者第十六次作业）
上个月我买了一堆书，其中有一本王沪宁主编的《政治的逻辑-马克思主义政治学原理》。看了书中刘星汉、曹沛奇写的“推荐序言“，知道本书是上海市“八五”规划重点项目之一，因而获得了上海市马克思主义学术著作基金资助而出版。联想起刚在网上看到的北大教授张鸣的微信文章《2019年的回顾》：“这一年，大半时间，我是处于无声的状态。外出讲座，早就不行了，在报刊上发文，也寿终正寝。年初的时候，突然之间，没有任何征兆，我的微博，微信公号和头条号，一夜之间全部被风。没有任何理由，看来也不用任何理由。”对比之下让我疑惑，前者是国家资助，后者是国家封杀，都在花费纳税人的钱，而我正是纳税人之一，他们这么花钱的道理是什么？
我是从无产阶级专政的环境里走过来的，对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政治实践，有着与许多人一样的切身体会。读此书前，我理解的马克思主义的政治逻辑简述如下：人类从渔猎、游牧社会发展到农业社会，社会发展本质是社会生产力不断提高。社会生产力提高的同时既促进了劳动分工，也产生了私有财产。私有财产和劳动分工促使贫富对立的阶级的产生。这种对立阶级之间的矛盾，如历次的奴隶造反、农民起义和无产阶级革命等，不断推动着旧社会的制度发生变革。进入到现代社会，社会中的主要矛盾表现为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矛盾，这个矛盾不仅在社会政治领域是基本矛盾，也是经济、文化领域里各个矛盾的本质体现。所以，为了实现让阶级消亡的共产主义理想，在当下社会主义这个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的过渡期，党有责任带领群众，以阶级斗争为纲，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各领域对资产阶级（包括有该思想的个人）进行长期不断的阶级斗争，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
中国改革开放已四十年。在此期间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经济和文化方面进步显著，但在政治方面的进步却不敢恭维，具体表现在对政治思想及书籍的钳制日益加强，言论自由受到进一步的压制。这导致中国现在既没有世界公认的思想大师，也鲜有世界公认的政治经典著作。面对这样的社会现实，我希望通过阅读本书，了解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在这四十年里有哪些变化？作者在本书的“写作说明”中提到，写作本书的目的是想建立一个马克思主义政治学原理体系，即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本人对政治现象和政治活动所做的原理性的分析和论述，而不是我们用马克思主义的基本方法和基本观念来分析的政治现象和政治活动（理论不联系实际？）。因此，作者在“写作说明”中总结了15条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并在本书依次解释了每个原理。我就用我知道的中国政治现实和自己知道的西方政治原理对这15条基本原理进行逐个比较，希望通过这样的比较，能让我理解更多的政治学知识，做一个政治上的明白人。
第一节 什么是政治？
在学习本书前，我需要先厘清政治的概念。因为只有弄清楚政治的概念是什么，才能知道什么是政治的逻辑，什么是政治学，什么是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学。
本书第一章的第二节对”政治”有所解释：“既然马克思主义认为政治中最本质的东西就是参与国家事务，给国家定方向，确定国家活动的形式、任务和内容，既然政治中最本质的东西是国家政权或社会公共权力而展开的各式各样的活动。当然，政治活动有的表现为直接围绕国家政权和社会公共权力的活动，有的并不表现为直接的国家政权活动，而具有更为复杂的形式，所以可以下一个更为宽泛的界定：政治活动与取得、运用、维护和参与国家政权或社会公共权力有关，凡是这些活动引起的活动都可以划归为政治活动的范畴。” ⑴⑴ 王沪宁 主编《政治的逻辑-马克思主义政治学原理》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年10月，第15~16页。在本书第三章的第一节，作者也引述列宁的话指出：“什么是政治？（1）无产阶级先锋队对他的群众。（2）无产阶级对农民。（3）无产阶级（和农民）对资产阶级。” ⑵⑵ 《政治的逻辑-马克思主义政治学原理》第85页。上述两段话中对政治的解释是，政治与取得政权和维护政权有关，它是掌握国家权力或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群体对其他群体的行为。用这个政治概念去解释国家封杀张鸣老师言论的行为，只能得出单向结论，即国家封杀个人言行，即使这个人的言论符合事实或代表了一部分人的意见，都属于维护国家政权或社会公共权力的政治活动。但这个政治逻辑无法反向推理出，代表部分人意志的个人的反抗、阻止或损害国家或社会公共权力的言行也属于政治这个结论。回顾中国的社会历史，这种个人反抗的案例已很多：某青年表示自己有不参加知青插队落户的自由，某农民表示自己有耕种自己土地的自由等。按照本书对于政治的解释，这些行为都不属于正常的政治活动，而属于国家要消灭的资产阶级或反革命的言行。所以，我认为作者在本书解释的政治逻辑，其本质是国家主义的。国家主义政治的重要特点是，其治下只要出现一个自由行动者，就会引发大多数人的效仿，进而会破坏整个国家的政治生态，所以只要一经发现，必严厉处置而后快。例如，有一个知青可以不到农村去插队落户，有一个农民靠耕种自己的土地而生存，有一个居民可以做自己独立做生意，这都分别会给上山下乡运动、人民公社和计划经济带来巨大难题。所以，我认为这种国家主义政治具有反人性的特点。
本书标题为“政治是人们的社会活动”的第一章的第一段，部分解释了这种国家主义的政治逻辑：政治是通过政治活动体现的，而政治活动的主体分个体性主体和集体性主体，而个体性主体的政治活动也有一定的组织形式。“政治活动主体有组织形式这一特征，并不排除个人可以采取这样和那样的政治行为，但个人的政治活动总是直接或间接地在某组织之中的。” ⑶⑶《政治的逻辑-马克思主义政治学原理》第18页。标题为“政治形成一定的社会关系”的第一章的第二段，部分解释了这个国家主义政治逻辑的另一部分，即政治关系最基本的意义在于它们主要体现了一种阶级关系。作者认为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特别强调这一点：“某一阶级的个人所结成的，受他们反对另一个阶级的那种共同利益所制约的社会关系，总是构成这样一种集体，而个人只是作为普通的个人隶属于这个集体，只是由于它们还处于本阶级的生存条件下才隶属于这个集体；它们不是作为个人而是作为阶级的成员处于这种社会关系中的。” ⑷⑷《政治的逻辑-马克思主义政治学原理》第19页。作者上述两段的政治逻辑还是旧调重弹，即要用阶级的观点看待个体的言行，因为该个体的言行都代表一定阶级利益的。作者认为，在现代国家，每个人只能在两个阶级之间选边站队，即你的言行不属于无产阶级的就一定属于资产阶级的，没有中间道路可走。作者的政治逻辑十分清晰：既然国家是遵循马克思主义政治原理而建立的，那这个国家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所以这个国家封杀个体言论的行为就属于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政治行为，也属于维护国家政权和社会公共权力的正常政治活动。若问，如何判定个体言行是属于资产阶级的？根据本书的政治逻辑，只要国家认为你属于什么阶级的，你就是。如果是这样，哪里还有作为个体声辩或讲理的地方？四十年前，国家主席用宪法讲理都没有保护自己的生命，四十年后的政治逻辑在这方面依然没有进步。最新的案例是武汉肺炎爆发：2019年12月31日，武汉卫健委第一次通报：发现27例病例，其中7例病情严重。但在第二天，武汉警方却公开发布，“经调查核实，八名违法人员因涉嫌造谣，警方依法对其进行了羁押处理。”为此，警方还特别提醒，“网络不是法外之地，在网上发布信息、言论应遵守法律法规，对于编造、传播、散布谣言，扰乱社会秩序的违法行为，警方将依法查处，绝不姑息。”结果网上关于武汉肺炎的信息几乎销声匿迹。直到2020年1月11日，武汉市卫健委才再次通报：初步诊断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 41 例，其中已出院 2 例、重症 7 例、死亡 1 例。但为时已晚，武汉已有五百万人出城，给湖北各地、全国各省以及世界各国带去了病毒。所以，武汉肺炎的爆发这个案例说明了本书第一章政治逻辑的负面作用，即权力机构封杀个人言论的行为，将会导致千万百姓遭殃。
我认为政治是人们群体之间争取利益的行为。这类活动既包括社会制度对人们言行的约束，也包括人们反抗社会制度的行为。所以，政治是人们社会中的普遍活动。作为社会中的人，你躲不掉也离不开。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说：“我们说人天生就是一种政治动物，当与蜜蜂以及其他群居动物比较而言，人的政治性会更强，这种说法成立的证据就更加明显。自然，根据人类自己的逻辑，人不会做徒劳无益的事；人是唯一具有语言功能的动物。只有声音才能表达苦乐，发声的功能是动物们普遍具有的，因为 它们的本性使它们能够感觉到苦乐，并把它们的感受彼此告知。而语言则能表达利和弊，进而把公正和不公正表达出来。和世界其他动物相比，人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他是唯一具有善与恶、公正与不公正以及诸如此类感觉的动物；[在通常意义上] 家庭和城邦乃是这类生物的结合体”。⑸⑸ 亚里士多德.著《政治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12月第一版，第156-157页。 我理解的政治活动就是这样普遍存在于社会中的。我常比喻的例子：如果经济是做蛋糕，政治就是分蛋糕；如果将蛋糕做大是经济问题，那如何分配蛋糕就是政治问题。这当然是我的一己之见，权威书籍对政治是如何定义的呢？《辞海》对“政治”的定义：“经济的集中表现。产生于一定的经济基础，又为经济基础服务，给予经济发展以巨大的影响，并在社会上层建筑中居于统率地位。在阶级社会里，各对立阶级为维护自己的经济利益，彼此之间必然展开激烈的阶级斗争。因此，阶级斗争、处理阶级关系成为政治的重要内容。” ⑹⑹ 辞海编辑委员会《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年9月第六版，第2928页。尽管本书编辑委员会汇集了650多位专家，第四版获得了首届国家图书最高奖-荣誉奖，第五版获得了第四届国家辞书奖特等奖。但《辞海》对其“政治”的定义却让我十分失望，因为无法用这个政治定义去解释北大张鸣老师的言论被封杀这个政治现象。张鸣老师显然不是阶级敌人，但封杀他言论的行为也不能说就是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方式。更为重要的是，北大张鸣老师的言论被封杀并不是他个人的偶然遭遇，我本人的微信也遭到过同样的封杀，用香港中文大学周保松老师的说法，这就叫“炸号”。所以，不管盲人摸象得出什么概念，对于“象”这个概念的定义一定要能解释大象这个动物才算准确：“哺乳纲，长鼻目，象科。陆上现存最大的哺乳动物，肩高2.5~3米，皮厚毛少，肢粗如柱，鼻与上唇愈合成圆筒状长鼻鼻端有指状突起一个或两个。上颚门齿大而长，称’象牙’。” ⑺⑺ 《辞海》第2506页。
翻看台湾中兴大学政治学博士，蔡东杰教授的《政治是什么》，其中也没有给出简明的政治定义。但他在书中带着读者进行了一次政治概念的旅行：从解释政治与政治学、政客与政治家这些简单概念的区别开始，到进一步了解社会、制度、领袖、国家、民族、革命、民主、选举、政党、制衡等比较复杂的政治问题，然后利用这些政治概念带领读者去了解一些社会常见的对立政治现象，如理想与现实、人民与政府、民主与独裁、群体与个体、左派与右派、总统与内阁、企业与国家、全球与区域等。最后，作者还给读者布置了作业：如何看待未来政治的发展？看得出，蔡东杰教授对政治制度的“第三条道路”满怀希望：“首先，‘思想的多样性’本来就是人类得以集思广益、不断创造发明的关键所在，如果大家想的都一样的话，要怎么去‘集思’？即便在两极对立的冷战高峰时刻里，人类的意识形态也绝不可能被逼的只剩下两种（注：作者前述两种是共产社会主义和自由民主主义）。再者，作为意识形态的思想不过是一种工具罢了，除非能用来解决人类的生存问题，否则思想也没有独立存在的价值。” ⑻⑻蔡东杰《政治是什么》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5年10月第一版，第253~254页。这段话完全可以送给那些封杀言论自由的人。
阅读“国外经典政治学教材”中的《政治学学习手册》，这里给出的政治定义与马克思主义的不一样。本书比较了许多西方政治学著作对政治的解释后，总结了这些解释的共同之处，并给出了政治的主要特征：“1）政治是关系的，也就是说，它必须涉及人们之间或人群间的相互关系。2）政治涉及利益和权力。政治活动的标志是某人追求其自身利益、增强其自身权力或减少他人影响力的努力。3）政治是动态的。这意味着政治不是一个事件或时间中一个地点的快照，也不是一叠快照。政治是一个总是在运动，一直在变化，持续表达、转化及适应它在其中运作的民众、趋势和各种事件的过程或活动。” ⑼⑼【美】格里高里.斯科特、斯蒂芬.加里森 著《政治学学习手册（第六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2月第一版，第5页（注：序号是我加的）。《政治学学习手册》先给出了政治行为的两个基本特征：一是利他主义。即长期为了迎合他人的需求而否定自己的需求。即“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二是强制。即以威胁使用暴力来满足自己的需求。从《政治的逻辑-马克思主义政治学原理》第一章对政治的定义和解释可知，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学也属于强制性的。例如，消灭私有制，阶级斗争等等。《政治学学习手册》认为，强制破坏了社会中的人际关系，牺牲了人与人之间沟通、谈判、控制和妥协等政治协商机会。最后，《政治学学习手册》将政治定义为这两个极端行为之间的协商和调停行为。也就是说，政治是既能满足我们的权益需求，同时又不至于导致暴力或忽视自我而走向极端的行为。《政治学学习手册》强调：“最好把政治理解为互动的性质，它直接从我们非强制地满足自己需求的努力中产生，以这种方式看，政治占据了这样一个谱线的中心，其两极是强制和利他主义。│利他主义 政治 强制│。” ⑽⑽《政治学学习手册》第6页。在我看来，本书所概括的政治，类似于中国古代智者提出的“中庸之道”，只是这个“道”是为了自己的利益，通过主动与他人协商或调停而实现的，西方的“代议制”和民主投票制度就是从这样的政治理论中诞生的。用“政治就是分蛋糕”来比喻《政治学学习手册》给出的政治定义，政治就是在为他人做蛋糕或威胁要将蛋糕独吞之间，通过集体协商解决蛋糕的分配问题。从第一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角度看世界史，可以发现历史就是从强制向协商的文明转化。例如，一战后成立的国联，二战后成立的联合国等国际政治协调机构，都体现了人类文明的进步。另一方面，利他主义与政治协商之间，体现的是社会群体利益和个体人性之间的制衡关系。这种制衡关系是通过道德、法律、宗教等不同层次表现出来的。最后，《政治学学习手册》用特殊字体给出了政治的定义：“政治就是维护社会关系的秩序”。⑾⑾《政治学学习手册》第6页。并由此引申出另外两个观点：1、政府维系政治秩序。2、政治是在生活的所有层次上运作，而政治学作为一个学科则大多数集中于复杂层次的政治活动，特别是政府和与政府相关的活动。
本节我只是将世界主流政治学的概念与马克思主义政治学原理进行比较。还有其他一些政治学理论，如被称为“第三帝国桂冠法学家”的卡尔.施米特的《政治的概念》和法国人阿兰.巴迪欧的《元政治学概述》等，都从自己的立场解释并定义了政治概念。之所以没有将这些政治理论拿来参与比较，除了篇幅所限外，也是因为在当今各国的政治制度中看不到这些政治理论的影子。
（未完待续，第二节 政治与经济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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