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明治天皇：1852-1921》让我深思的是：同样信奉儒家的君臣理论，天皇对身边不满意的高官重臣，既没有满门抄斩的，更没有诛连九族的，顶多是让他们削发回家反省，但这些被软禁的人还可以自由接见访客。同样，高官重臣如认为天皇托付给自己的事无法完成，既可以当面辞职，也可以托病不见，完全没有我清朝大臣辅佐皇帝时那般的战战兢兢。
限于篇幅，本文主要根据书中描写的辅佐天皇的岩仓具视（1825-1883）与孝明及明治天皇之间的互动，说明“虚君”所表现出的政治宽容对于高官重臣们坚持自己独立观念的重要性以及这些独立观念通过明治维新对日本成为现代国家产生的正向推动。
岩仓具视出身于低阶贵族家庭，在孝明天皇时作为侍从已是朝廷重臣。当还是学童的明治将老师推入水池后，老师写信就向岩仓告状，并让岩仓另请高明；孝明天皇考虑自己唯一的妹妹是否嫁与幕府将军家茂时也要问岩仓的意见。岩仓赞成皇室与幕府的联姻，因为有利于天皇的朝廷收回幕府五百多年独揽的行政大权，他还认为这是实现“王政复古”的第一步，但条件是幕府应承诺不得再与西方列强继续签署商约。但最后结果却是幕府联姻成功，同时又与普鲁士等三国签署了商约，这让“孝明自然非常生气”，皇室家族中许多人也认为这是对皇室的极大侮辱。结果时任天皇辅相的岩仓被“解除职务，软禁在家，并被勒令出家，””但经常有人来拜访他，特别是那些“攘夷派，他们给他带来了最新消息。”
对岩仓的宽容并不是天皇处罚的特例。时任职朝廷关白（相当于朝廷宰相）的二条齐敬和朝彦亲王（都是岩仓“王政复古”的政治对手），在“受到二十二名公卿弹劾时，二条齐敬以生病为由向孝明天皇辞职，天皇拒绝接受他的请辞。朝彦亲王也表达了辞职的愿望，说自己无法胜任肩负的重任，但是天皇安抚了生气的亲王，并说服他留了下来。” 那么继续留任掌权的二条和朝彦如何“秋后算账”呢？结果是“天皇发布了处罚中御门经之、大原重德和请愿的其他二十二名公卿的敕令，谴责他们犯了欺君之罪。中御门和大原被要求在家禁闭，其他人则被勒令不准上朝。 正亲町三条实爱由于有协助那些遭禁闭的公卿的嫌疑，同样被要求要求在家禁闭。” 可见，大臣纵使犯了“欺君之罪”，受到的惩罚也不过如此。
反观同期的清朝：1799年正月初三“将帝国导入黑夜长达四十六年的太上皇即乾隆帝驾崩，’三年不鸣‘的嘉庆帝，‘谅誾’（居住的守孝屋）才五天，便突然把先帝晚年的左膀右臂、首辅和珅与户部尚书福长安砍断，下狱抄家论死，惊煞满朝文武贪官，大有一鸣惊人气概。”① 其实，中国虐杀重臣的事件从秦王朝实行君主专制后就不断上演：秦始皇时期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和书法家，时任宰相的李斯（公元前284-公元前208），于秦二世二年被腰斩于咸阳闹市，并夷三族 ；来俊臣( 651年一697年) 唐朝武则天执政时任左台御史中丞、司仆少卿，被武则天下令处死并诛灭他全家族；李善长( 1314年一1390年) , 明朝开国功臣，职任中书左丞相，最后被朱元璋连同其妻女弟侄等全家七十余人一并处死；方孝孺(1357年一1402年) 明朝大臣、学者、文学家、思想家，因拒绝为发动“靖难之役”的燕王朱棣草拟即位诏书被朱棣杀害，文献记载他被灭了十族（九族加上他的学生一族）。总之，翻看中国史书，各种高官重臣被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案件随着中国历史而连绵不绝。
岩仓具视是幸运的，辅佐“虚君”虽不能暴富，但也没有丧命之虞；同样，实行“虚君”制度的日本也是幸运的，能够宽容地让岩仓重返朝廷辅佐天皇，使得岩仓的“王政复古”和“成立审查宪法部门”等立宪思想与山县有朋的“强烈同意成立宪法和议会机构”及伊藤博文“君主立宪制”和“上下两院制”等制宪方案形成有力传承，这对明治维新可以更快地推动日本现代化是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否则日本能否完成“废藩置县”都很难说。
1868年1月4日年轻的明治天皇公布了接受幕府将军“大政奉还”请求的决定，同一天“岩仓也接到了天皇允许他再次上朝的敕命。“ 从那时起，岩仓便在对君主政体造成影响的几乎每一个重大事件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同年4月7日在岩仓的辅佐下，明治颁布了《五条誓文》其“广开会议，万事决于公议”的执政思想高度，让中国至今也只能望其项背。时任朝廷右大臣的岩仓，被特命为全权大使并组成著名的“岩仓使团”，率团与大久保利通、木户孝允、伊藤博文等重要官员一起访问欧美，考察欧美近代国家的制度和文化。“访问归来，决策精英对于日本的未来道路达成了共识。从此，日本以‘殖产兴业’、’富国强兵‘、‘文明开化’为立国三大政策，迈开了追求文明的坚定步伐，致力于创造一个全新的近代国家。在一代人的时间里，日本就跻身世界强国之列，实现了’明治梦‘。” ②
1876年已是岩仓具视政治生涯晚期，同年4月4日天皇、皇后和皇太后到岩仓家做客，观看了岩仓推荐的能乐表演，目的是让岩仓这位右大臣能更光彩地完成在政治舞台上的谢幕。我还没有找到中国哪个朝代的皇帝带着家眷到大臣家里做客以表示感谢的例子，推测是没有，因为中国格外重视“君尊臣卑”的礼教秩序，这是维护专制政权的必要手段，也是驯化奴隶对主子的忠诚与崇拜的关键。
天皇对待高官重臣如此宽容的原因至少有三个：一是皇室血统的悠久和稳定。六百年来天皇仅作为日本民族的精神领袖但并不掌握国家公权力，所以无法通过掠夺民脂民膏而让自己生活奢华，加上皇家复杂和秘不示人的礼制传统，避免了皇位被外族强人窥视及篡夺，从而保证了皇室血统的长期稳定，这是掌权者需要供养皇室家族以“令诸侯”的根本原因；二是天皇保持的亲善形象。由于天皇不必为了稳固政权而杀一儆百，让天皇本人及皇族长期保持了善良的形象，其代价就是其俸禄需要掌权者提供，因此不得不量入为出地节俭生活，而这善良和简朴的形象又成为国民普遍崇拜的根本原因；三是天皇血统的长期稳定使得贵族集团得以长久稳定。贵族是天皇制度的社会基础，历史上皇室只能从贵族中为天皇的继承人选择新娘，这新娘将来不管是皇后还是后妃，与皇太子生下的孩子都是天皇的顺位继承人，所以贵族集团的稳定从基础上保证了皇室家族千年稳定，也让贵族“仁”的宽容精神得以在皇室的朝廷政治中成为传统。
德川幕府将军交权给天皇后，天皇朝廷亲自掌权之后还能维持那样的宽容吗？结论是不能。原因很简单，天皇也是人。本书第五十一章提到，当众议院决定不给司法官员加薪，政府通过的年度预算中也没有对司法官员加薪内容时，十六名法官和检察官向司法大臣提出辞职，并呼吁全国司法人员罢工。本书作者评论道：“天皇的决定并没有考虑到法官和检察官因薪资不足而遭受的困难。他唯一关心的是能否撤换罢工者。作为一名儒家统治者，他本应表现出更大的同情心，然而，明治大概认为这些罢工者违反了纪律，而他又极度讨厌违法乱纪的行为。在这一点上，他和同样信奉儒家学说的德川幕府时代的将军很像。” 此案例说明，凡是掌握国家公权力的人当没有制约时都会为了稳定政权而对“捣乱分子”豪不宽容，这是人治的特点，所以我的体会是：只有在不被掌握公权力人控制的宪政秩序下，政治才能宽容、思想才能多元、社会才能进步。
2018年11月共读作业
- 朱维铮著《走出中世纪二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12月第一版。
- 马国川著《国家的启蒙：日本帝国崛起之源》，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6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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